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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 书号:44637 时间:2017/12/6 字数:220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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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危急的时候,陆牧生家随着机关迁移到万县。这是一个军事机关。陆牧生在接事的当天就看到了于他不利的各种东西,他觉得他是受了他底朋友们底欺骗:他们曾经允诺他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和一个远大的前途,但现在实际的情形完全相反。他在万县留了一个月,接受了王定和底邀请,辞去了职务。 王定和建立了他底纱厂,需要一个亲信的负责营业的人。陆牧生家到重庆的时候,蒋家底人们都已经在重庆住下,并且确定了他们底生活了。武汉沦陷的第二天,陆牧生会到了王定和,傅蒲生和蒋秀菊夫妇。陆牧生对自己底事情深深地考虑过;一切都以现实的利害来考虑,为了他底家庭和他底儿女,他和社会战斗。 王定和是每次总抓住实力的、冷酷的人。陆牧生底友谊的努力总不能感动他。王定和只谈事务,只在他底利益发生了危机的时候,他才提到理想,家国,以及工业底前途。和他相处是很不愉快的。前些年,他底鲜明的目标和強烈的个 ![]() ![]() ![]() 王定和所走的,是一条严肃的道路。在那些放 ![]() 现在他颓唐下来了。他不信任国中能够从事这样的战争,他不信任国中能有出路。经过了那些风险,经历了这种失望,他底热情消失了。他承认他只是为了钱赚才工作:为了他底老年,他必须赚更多的钱。现在确切地信奉起家庭伦常和国中底一切固有道德来了。他只是自己信奉;他很明⽩要在目前的社会里实现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 蒋淑媛崇拜他;他底这一切开始给蒋淑缓带来了谐和的快乐。肥胖的、喜 ![]() ![]() 有很多人在这一次的战争里想透了他们底人生了。陆牧生向大家说,他以后决不在府政机关做事。大家因广州和武汉底沦陷而有 ![]() 大家是在王伦家里会见的。王伦和蒋秀菊到重庆才只四天;王伦请大家,主要的是请王定和吃饭。王伦觉得,在亲戚里面,王定和是和蒋少祖同样重要的。但今天蒋少祖没有来。蒋秀菊向他说了亲戚间的争吵的故事,他觉得异常遗憾。 从结婚到现在,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年青的夫妇,在他们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里面,是很难确切,并老练起来的;蒋秀菊就是如此。她装作老练,但谁都看得出她底羞怯和不安来;她常常觉得别人把他们底一切秘密都看透了。王伦底情形则和她相反。他愉快地采撷了这个社会底果实,就是说,他愉快地觉得这个社会底家庭制度是最善的理想;他毫不否认,这种家庭制度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保障了男子们底优越的权利。他随处表现蒋秀菊是他底 ![]() 他底进⼊外 ![]() ![]() 这个他所 ![]() ![]() ![]() ![]() ![]() ![]() “你当她会又跑掉的!”王定和简单地说。 “笑话——还要你们帮忙这门亲事呀!”傅蒲生说,狡猾地、和善地笑着,希望大家原谅他;”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于是他亲热地谈到,他要做生意;跑仰光。 “但是我听说府政统制得很紧:仰光要运军火。”王伦严肃地说。 “算了吧,老兄,什么府政!”陆牧生大声说。 王伦严肃地看着他。显然王伦觉得苦恼;并显然,由于他底爱国的热情,他要使他所尊敬的这些人懂得国中底光明的前途。他认为国中底希望是在懂得欧美的年青人⾝上,但这些年青人要善于利用本国底富裕的阶层和虽然过了时,却仍然有着实力的人们。 “我觉得我们要信仰府政,但是我总觉得我自己不够,要学习,”他谦逊地、甜藌地说,欠着 ![]() ![]() ![]() “这样计划!她自己也要去训练训练!”王伦自信地说。“啊!”傅蒲生说,显然无话可说,沉默了。 王定和冷淡地笑着看了蒋秀菊一眼。 “我说女孩子家总要恋爱的,一定的!”傅蒲生忽然生动地说,同时做了一个准备挨打的势姿。显然他仍然为他底女儿苦恼,显然他希望弥补他底弱点“比方我们秀菊,现在不同了吧!” “瞎说!”蒋秀菊说,笑着推开剪刀。“我…我在想二哥,他对我们多么不近人情啊!弟弟呢,明明晓得我们来了,却跑到乡下去了,人不来,信也不来一封!你想想,这个仗要打多久啊,万恶的⽇本人!”她怨恨地,含着一种媚柔,说;羞怯地意识到她是主人。 最初,人们是流浪着,好像木片和枝叶在 ![]() ![]() ![]() ![]() ![]() ![]() ![]() ![]() 定安下来,蒋少祖便开始仔细地检讨过去了。他已经推翻了以前的一些热情和想法,他从 ![]() ![]() ![]() 对于蒋少祖,他底圈子里面的人事的纠纷和对內对外的零零碎碎的争吵成了第一义的东西。思想成了第二义的东西。每当有不安的时候,他就想应该多多地考虑。时间过去了,他什么也没有考虑。在懒惰中他有⾝世感慨和无限的温情慰藉,他觉得他和他底祖先相对:这就是他底那个严重的问题底结论了。 一九三九年他被发展为参政员。参政员的争吵费去了他底大部分时间。他搬到乡下来,觅到了很舒适的居所,在一个大学里教了一学期书;然后,和学校当局争吵,辞去了教书的职务。他和府政底来往密切了起来。有人授意他写三部书,主要的因为懒惰的缘故,他只写成了一本。最初,他每个星期都进城,后来他便任 ![]() 一年的时间飞快地过去,蒋家底人们,虽然住得这么近,却完全隔离了。生活变得困苦起来,并且不时发生灾难。蒋纯祖依然在他底乡下;蒋秀菊在当年冬天跟随着她底丈夫到国美去了。舂天的时候,傅钟芬被学校开除,为了什么缘故成天地啼哭,接着,在五四底轰炸里,蒋淑珍损失了大半的财物。 他们暂时迁到乡间来,住在蒋少祖家里。傅蒲生已经做了三个月的生意——差不多是空头生意,赚了一些钱,所以并不以这次的损失为意。他随即又振作起来了。他和懒惰的蒋少祖兴⾼采烈地谈生意,他每餐都喝酒。蒋淑珍变得非常 ![]() ![]() ![]() 傅钟芬,在离开武汉以后,有了三次恋爱。每次她都胡涂地把一切都 ![]() 这种挣扎是痛苦的。在热情里,她勇敢地走到那些幽会的地点,走到那些旅馆里去。无论如何,在这些场所,是充満着社会堕落底可怖的痕迹。这些场所底每一件东西都唤起恐惧和扰 ![]() ![]() ![]() ![]() 住到乡间来的这一个月里,在寂寞里面,傅钟芬痛苦地想到了她底前途。她已经遭受到这个社会底冷酷的攻击了,她觉得,在人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像一切在生活底苦恼里面挣扎着的年青的女子一样,她这样想。于是悲观,厌世的感情占领了她,她觉得她的灵魂破碎了。 她认为她底生活只是鬼混,以后也将是鬼混。鬼混,她自己这样说。年轻的女子们所用的一切字眼,带着特殊的⾊彩,是有着一种天然的,胡涂的乐观气味的:这些字眼美丽而轻巧地闪避了这时代的那种庄严的统治。年轻的女子们以自己为中心,觉得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这是好玩的,那是不好玩的,这是好吃的,那是不好吃的;在这里,人间底组织是异常的轻巧,异常地富于感觉 ![]() 那些光荣的圈子,现在是对傅钟芬关闭了。那第二个吻她的人,现在是过他底冷酷的生活去了。那些热烈,那些 ![]() ![]() 傅钟芬坐了起来,带着那种无名的烦厌,并带着一种特殊的势力。 “舅舅,你记得王桂英吗?”她问,烦厌地笑着。蒋少祖严厉地皱眉。 “唉,舅舅,王桂英现在在重庆大出风头了,但是那种生活有什么意思! ![]() ![]() ![]() “不要脸的东西,装腔作势!”她骂。然后她呆呆地站着。 她面向镜子。她觉得自己美丽,悲伤,不被人理解;她大声叹息。 “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烦腻了!”她向镜子头摇,撅嘴,轻蔑而快乐地说。 蒋少祖因此想起了王桂英。是初夏底晴朗的下午:他走到门外去。陈景惠带着小孩站在门边,脸上有抑郁的表情;蒋少祖未和她说话,走到 ![]() ![]() ![]() 蒋少祖凝视他们,想到,生活,是艰苦的。 突然他们中间有两个跑出田地,⾼声叫喊起来,然后一致地发出笑声,用锄头向地面上击打什么:好像是打蛇,这个动作不可思议地唤起了一种觉醒和一种奋兴。异常甜畅地沉默了一下之后,有歌声传出来了:是甜畅的,陶醉的歌声。然后是更深的沉寂,更深的陶醉。 “是的,为什么还要想起她来?想到了玄武湖畔的桃林,有些惆怅!是的,幻想,幻想,一个女子,钟芬还是有点道理的!但是,现在一切是确定了,时间是无情的!”他奋兴地想“我对过去毫无留恋,我只是悔恨,在年青的时候,我不懂得人生底道德,不能抵抗 ![]() ![]() ![]() ![]() ![]() ![]() 近处的公路上有汽车驶过,扬起尘土来。 “实在是这样。现在的青年,比我们从前更不如了!”他通过竹从走去,想“多么叫人忧郁啊!但是,在现在的时代,逃开了那些叫嚣,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是多么好!没有人闹醒我,没有!”他想,露出喜悦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我期待那一天,像浮士德那样说:美丽的时间啊,请你停住!——但现在,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溪,虽悔无及啊!”他走进充満 ![]() ![]() 蒋少祖皱着眉头走过他们。…陈景惠睡在 ![]() ![]() 她底额上有深的皱纹。她眼里有泪⽔闪耀着。她在念…“月落乌啼霜満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看见蒋少祖,她停住了她底细弱的声音,惊慌地,有罪地,忧愁地笑了。 蒋少祖局促起来,有冷淡的表情,盼顾,走进房去。他听见蒋淑珍没有再走下楼梯;他听见她重新上楼去了,悄悄地、黯淡地、疲乏地。很难说明她为什么要走下楼梯。蒋少祖注意地听着,黯然地感觉着衰弱的姐姐底轻悄的、疲乏的、温柔的动作;从 ![]()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蒋少祖念,额上的皱纹活泼地游动着,走到窗边。 对于蒋淑珍,也是对于蒋少祖,时常有诗意的过去突破 ![]() ![]() 秋天的时候,苏州的姨姨底大女儿蒋秀芳,就是那个可怜的阿芳,从镇江逃了出来。因为⺟亲死去了。姨姨被蒋家遗弃,并且被自己底族人欺凌,生活得异常的艰难,在镇江沦陷后的第二年冬天死去了。弟弟和幼小的妹妹被一个叔叔领去抚养,蒋秀芳孤零地生活着。今年夏天,叔叔企图把她嫁给一个开杂货铺的商人,蒋秀芳就想起了她底家庭——往昔的声势和荣华——并想起了远在重庆的姐姐哥哥们,决然地随着一个陌生的同乡底家庭逃了出来。 对于她底蒋家,她底记忆和认识是很模糊的;鲜明地留在她底心里的,是童年时代的可怕的痛苦:⺟亲底屈辱的地位。但到了遇到这些庒迫的现在,往昔的痛苦便被无限的眷恋化成诗意的东西了。而且,这往昔,是有继承者的,它在重庆。蒋秀芳已经到了二十岁的年龄,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她蒙昧、晦暗、愚笨、然而倔強。目前的生活愈可怕,她底对她底蒋家的理想就愈坚強。她底在苏州底那个后园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就愈美丽了。到了这样的年龄,这一切就形成了人生里面的一种固定的、基本的观念了;在这个观念上,建筑了整个的世界。所以,无论事实怎样教训她,她总想象着重庆是一个美丽的后花园。 她不能知道:过去的已经不可复返了。蒋家底人们,以及认识蒋家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在蒋家已经分散,破灭的现在,会有这样的一种理想存在,并且会有这样的一种追求发生出来。从沦陷区逃出来,在一九三九年的时候,还是很艰难的。蒋秀芳没有⾜够的钱,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有好几个小孩,她帮助他们看顾小孩。这个愚钝的女子,由于她底理想,并由于她底对⽇本人的顽強到极点的仇恨,有了一种特殊的机敏;她多次单独地对付了搜查行装的⽇本兵。在越过了敌人底最后的封锁线,接近中军国底防区的时候,那是一个 ![]() 奔跑被从前面来的严厉的声音喝住了。他们全⾝淋 ![]() ![]() 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在万县留了下来。蒋秀芳迫切地望渴到重庆,再三地恳求,在轮船里弄到了一个位置。到重庆的时候,她⾝上只剩下两块钱。她惊动着走过大轰炸以后尚未恢复的林立着断墙的街道。她开始考虑,她底想象和希望。 傅蒲生底原来的居所已经炸毁了。此外她只知道王定和底住址;于是她就第二天下乡。走上了重庆底码头。她底感觉突然现实起来:她觉得她底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惊异她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面对着傅蒲生家底居所废墟站了一下,她绝望地想到,蒋家不会有一个人在重庆,并且不会有一个人认得她,她是受了自己底热情的欺骗,她是从此完全孤零了! 这样,那个后花园的美丽的梦想,就破灭了。走过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穷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会和他们一样;由于这个,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钱的人们。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们,将能够同情她;她极其強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饭吃,她,蒋秀芳,将像那些穷苦的人们一样,去做工。 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已经明⽩了人生,决不要流泪,尤其决不要向别人流泪。她,蒋家的女儿,这样想的时候,眼眶有泪⽔。她是那样的饥饿,那样的失望。她想,她不应该向别人伸手乞讨,她应该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么也不要。那个花园的梦想本来就是暧昧的——所以,她,蒋秀芳,是现实的:她有这个地面上的最朴素,最坚固的力量。她已经没有了归路,这是很自然的。她现在明⽩了,彻底地明⽩了,在人间,除了为自己,为别人永无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别的。她到重庆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能够自由地做工。因为在镇江,她只能替敌人和汉奷做工。 她在江边的小旅馆里住了夜一,第二天搭船下乡。船到的时候,已经⻩昏了。她走过乡镇底街道。走出镇口的时候,她看见她底前面走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这个女子快乐地,有些痴傻地和怀里的美丽的女孩开玩笑,女孩说了什么,并笑出尖锐的声音来。蒋秀芳听出是南京底口音。于是她追上去问路。这个女子是陆积⽟。 在最初的一瞥里,她们经历到那种回忆的情绪:她们彼此觉得面 ![]() “是的,是的,就在那底下!”陆积⽟回答她,说,同时严肃地看着她。“——你找哪个呢?” “蒋淑媛…她是我底姐姐。” “那么,你是?…你不认得我么?”陆积⽟奋兴地问,放下女孩来,牵着她。陆积⽟嘴 ![]() “…你是阿⽟?我从镇江逃出来,我底妈妈死了!”蒋秀芳说,有些羞怯,眼里有光辉: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时候轻微地叹息。这样,从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乐,就过去了。国中的妇女们,被各样的东西庒抑着,没有力量表现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们随处都被拘束,特别在面对着大的严肃的现在,她们,蒋秀芳和陆积⽟,在最初的瞬间觉得有亲切的、动人的情绪,隐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觉得陌生。她们沉默着走下石坡。 她们心里汹涌着热情,在热情里她们有各样的痴想,因为她们都还年轻。这些幻想,要随着现实的生活稍稍地突进——从她们底⽗亲底生活突进,在热情消逝的年岁,保留着纯良的心,构成那种叫做人生底义务,或一个女子底义务的东西。陆积⽟热烈地同情这个蒋秀芳,觉得她,蒋家底女儿,在别人底荣华富贵里,变成了可怜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旷野上逃亡,狼狈而酸楚。陆积⽟觉得她必须有所赠予;⾐服和钱,友情和眼泪。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蒋秀芳的时候,她觉得苦闷和惶惑:蒋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迟钝。 秋天的夜晚来临了,山沟里凝聚着烟雾,山坡下面,厂区底灯火热烈地闪耀着;田野里有呼叫声,蒋秀芳重新有痴想,或者是,热情的想象。是这热情导领着她从遥远的镇江逃奔出来的。在凄凉的路程上,她绝不怀疑这种热情底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来,想到离那个“后花园”离那个池塘和那一株树,现在是又近一点了。她甜藌地唤它们底名字,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决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饥饿、欺凌、遗弃、与亡,她只是想着那个池塘和那棵树,以及她底仁慈的亲爱的哥哥和姐姐们。 到了重庆的时候,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底仁慈的哥哥姐姐们,突然变得冷淡。它们消失了。但现在,这一切又起来了,而且有了现实的情调和程序。她想姐姐们将怎样惊异而亲密地接待她,她将怎样地叙述一切,她们,这些哥哥姐姐们,将怎样为她底不幸的⺟亲流泪。这样想着,她忘记了陆积⽟;她怀着可怕的热情走进厂区。她再也不能遏止这种热情了,她觉得她马上就要扑过去,向她底蒋家哭诉她底⺟亲了! 陆积⽟低声喊她,显然陆积⽟感到窘迫。 “他们就住在那个房子里!”陆积⽟说,抱着小孩子,奋兴而不安;“你先到我们家去好不好?在那边!…我有⾐服你换!”她说,脸红,愧羞地笑了。 蒋秀芳回答说,她想先去看姐姐。于是陆积⽟领她去。陆积⽟想到,为这个意外,她底祖⺟将要怎样惊动,凄凉,狂喜。陆积⽟走过田边的小路,低声和小孩说话。纱厂底换班的女工们充塞在道路上,发出叫骂的声音来。蒋秀芳盼顾,觉得陌生,有些惊慌。她们走进了王定和底从地主底庄院改造起来的宽敞的,灯火明亮的住所。蒋秀芳站下了,陆积⽟抱着女孩跑过院落。 蒋秀芳觉得自己底勇气完全消失了;她显明地觉得:一切是陌生的。她惊慌地看着院落这面的那个挂着⻩⾊的窗帘的明亮的窗户,她听见有愉快的谈话声;她看见一个穿着短制服的肥胖的男孩跑过院落:她认出这是姐姐底儿子梨宝。这一切光亮,声音,和动作都不认识她,她恐惧地想到——这是第一次想到——她底来到将不被承认,因为她破坏了别人底安宁的,恬美的生活。 “但是,我喊她姐姐,她总要答应我!我对她那样好,对她那样好!”她痴呆地想。这时窗帘被拉开,露出蒋淑媛的胖脸来。 “是秀菊吗?秀菊!秀菊!”蒋淑媛喜悦地喊。显然她没有能懂陆积⽟底话,因为那于她是不可能的。 “不是,是镇江姨姨底阿芳!是阿芳!”陆积⽟焦灼地说。她迅速地跑出来,企图减轻她底朋友底痛苦;她深深地体会到这种痛苦。 “积⽟!”蒋淑媛喊,走到外面,打开灯,王定和从另一房里走了出来。 于是蒋秀芳看见他们了;和这些 ![]() 她惶 ![]() ![]() “阿姐!”她喊,含着泪⽔站了下来。 肮脏的,⾐裳破烂的,瘦削的蒋秀芳暴露在灯光下,蒋淑媛惊愕,长久的脸上有怀疑的表情。 “阿芳吗?”王定和以打抖的声音问;显然蒋淑媛底表情使他痛苦。 “我是,姐夫。”蒋秀芳说。 男孩从房里跑了出来。蒋淑媛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叫他走开。蒋淑媛看着陆积⽟,沉思着。然后向蒋秀芳笑了一笑,要她进房,王定和牵着男孩最先走进房。 蒋秀芳跨了一步,迟疑着。她心里有了尖锐的痛苦,她觉得她像乞丐,她底⾐袖是破的,脸上一定更难看。她开始厌恶自己,她随着蒋淑媛走进房。 蒋淑媛叫她坐下,但在这间这样舒适,这样华美的房间里,主要的,在这种陌生和冷淡的空气里,她不敢坐下。她企图补救:她觉得她底每一个动作都扰 ![]() 蒋淑媛同情这个妹妹,或者说,这个逃亡的孤女,但渐渐地,她苦恼地考虑了起来:在她底蒋家底全部生活里,她从未牺牲过什么,并且从未履行过她底义务;由于这种特殊的敏感,蒋秀芳底出现令她痛苦。实在说,她有极多的钱,可以帮助一百个蒋秀芳;但在金钱上面她最敏感,最容易痛苦:这似乎成了一种特殊的理生机能。因此,在全部的时间里,她只是考虑她自己,从她自己再想到道德的,或者面子的问题。这确实是最难处置的,为国中人所最恐惧的,面子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处置蒋秀芳,所以她觉得人生是苦恼的。养活她,使她读书或出嫁,是不可能的;由亲戚们大家来负担,是要引起非议的“人言可畏”生活是苦恼的,等等。 疑虑的表情出现在她底脸上,她有罪地笑着。她问蒋秀芳吃了饭没有,然后她叫佣人端进饭菜来。在蒋秀芳痛苦地吃饭的时候,她招丈夫走进后房。陆积⽟怕家里等待,回去了,这使得蒋秀芳更痛苦,她不再感觉到饥饿,她吃了一点点,痴痴地望着窗帘。没有池塘,没有树,没有仁慈而美丽的——梦里的那些人,她只是荒唐地走了可怕的长途,现在不能再走了。 蒋淑媛招丈夫走进卧房,开始商谈。在这种生活里,一切现实的利害都在谈话里⾚裸裸地陈列出来,爱情或类似的别的什么,就是现实利害底协调。蒋淑媛愤怒地向丈夫说,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讨好;接着她嫉恨地咒骂蒋少祖。王定和冷淡地、安静地、事务式地听着她。 “你应该,”王定和突然愤怒地说“你应该在阿芳面前收敛一点!你这样什么事都办不通!我多少次叫你中庸一点,中庸一点,中庸而温和——你自寻苦恼!” 蒋淑媛支着面颊,痛苦得颤抖,看着他。 “连你都这样说,何况别人!”她说,有眼泪“难道我这个人真的没有同情?难道我这个人底心真的这样冷?就是看死去的哥哥份上,也应该…何况你底钱不是从爹爹那里来的!好,现在说我心冷,我蒋淑媛不算是人!”“爹爹那里来的?你们蒋家底自夸,固执!”王定和说,勉強地笑着。“帮助不帮助,看我愿意不愿意——但是你总不能推她到大门外面去!” “我偏要!”蒋淑媛低声叫,继续流泪,嘴 ![]() “你们这些狠心的男人!她是我⾝上的人,我不能让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说闲话!”蒋淑媛气愤地说,站起来,揩眼泪,然后向外走,王定和明⽩她已经同意了。 “阿芳,吃 ![]() “你说,你怎样来重庆的呀?”她坐下来,甜藌地问。“娘死了,因为…”蒋秀芳说,显然她随时都困窘,不会说话。 “怎么,可怜!”蒋淑媛叫,严肃地看着妹妹。“我前不久还想到…我料到…”蒋淑媛流泪,说。 蒋秀芳严肃地看着她。蒋秀芳感觉不到,这一切里面的那种现实利害的成份,但她不觉得这一切是亲切的。但她仍然衷心地感恩,因为她要求的并不多,面前的这一切,已经是意外的获得了。那个梦想导领她到这里来,但她从未想到它真的会实现;那个梦想,实际上是已经在辛辣的旅途中实现了。那个苏州,那些美丽的人们,是深蔵在她底心中,不会被任何事物损坏了。 因为蒋淑媛没有再问到她底⺟亲,她就避免再说。她说她没有找到大姐;蒋淑媛告诉她说,大姐底家在夏天被炸毁了。 她迟钝地沉默着,觉得狼狈。 “我真记不起来了!长得这大!”蒋淑媛说,笑着。“你从前小学读毕业了没有?” “没有…阿姐,我想找事做,就在厂里做都可以了!”蒋秀芳说,有了顽強的情绪,觉得面前的一切和先前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她是扰 ![]() ![]() “笑话!阿芳啊,你还是小孩子呢!”蒋淑媛大声说。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接着就有叫姑妈的动人的叫声。蒋秀芳站起来了。她未看清楚什么,但她觉得有一种热烈的,甜美的东西从她底冰冷的心里升了起来。姑妈打皱的脸和花⽩的头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惊慌的, ![]() “儿啊,长得这么大了啊,这么多年…”姑妈哭,跑到蒋秀芳面前。 “姑…姑妈…我…”蒋秀芳哭,低下头来。“可怜你底苦命的妈…好女儿啊!”怜悯和悲伤的 ![]() 她哭着,觉得被什么甜藌的力量支配着,像蒋家底女儿们过去曾经做过的,伏着这个姑妈底肩上尽情地大哭。“儿啊,要好好歇几天,积⽟底⾐服,你穿,她跟你拿来了!”姑妈说“过几天再看…你底可怜的妈吃了那么多的苦,不能再叫你吃了!儿啊!”蒋淑媛,含着泪⽔,有罪地笑着。 然而,经过了几天,在实际的考虑之后,大家想到,除了暂时做工,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于是蒋秀芳到纱厂里去当练习生了。没有多久,大家注意到蒋秀芳把自己处理得异常好,除了有些忧郁。她住在工厂里较好的宿舍里——比起一般的住所来,仍然极坏——陆积⽟时常去看她。她们缔结了一种友谊:在最初的痴忠的热情过去之后,便完全是实际的了。她们只是谈谈天,或者默默地对坐一下。像一切友谊一样,她们底友谊并不常常是生动的。…冬天的时候,陆积⽟决定离家了。 到四川以后,陆积⽟便非常的苦闷,她不能忍受她底家庭。这在最初是很简单的,就是,别的少女们都不受家庭底拘束和庒迫,过着立独的,美好的生活,只有她,陆积⽟一个人,是在黑暗中。在一切里面最可怕的,是家庭底贫穷——每天都悲伤,烦扰;每天都屈辱,做着苦重的工作。在武昌的时候,为了安慰受伤的⺟亲,她答应到家庭定安下来了以后再离家,现在家庭是定安了,陆明栋底逃跑所带来的创伤,是被掩蔵住了;她,陆积⽟,从小受着家庭底冤屈和痛苦,是到了脫离的时候了。 陆积⽟不是为了⾰命而离家,不是为了妇女解放而离家;她离家,因为她再也不能忍受。对这个社会的那种自觉,她是缺乏的。然而,她蒙昧、倔強、她底行动是简单而明了的。 陆牧生和岳⺟常常争吵。老人望渴老年的最低限度的享受,望渴金钱的立独自主;逃亡出来以后,这完全不可能。沈丽英处在痛苦的地位;但最痛苦的,是陆积⽟。 家庭里常常是不愉快的,只是沈丽英能够抵抗这种不愉快,因为她是这个家庭底心灵。某一天午饭的时候,陆牧生异常快乐地捡起一块⾁来引 ![]() ![]() 陆积⽟领开了恐怖的小孩们。陆积⽟突然变得很冷淡。陆牧生跑出去了,晚上才回来。整个的下午,家庭里面笼罩着 ![]() 觉睡以前,陆积⽟冷淡地,严肃地想到,这样的男子,在这种状况里,他 ![]() ![]() 老人熄灯了。从小窗户里照进明亮的月光来。是秋天底宁静的,美丽的夜。陆积⽟记起了弟弟。 “弟弟啊,弟弟啊,今天,在月光下面,你底姐姐祝你平安!”她说“弟弟啊,你是否也看到今夜的月光?你是否还记得你底不幸的姐姐?还有你底不幸的⺟亲和祖⺟?在这样的夜里,弟弟啊!”陆积⽟说,长久地听着外面的田野里面的繁密的虫声,想到,在最后的那一个晚上,陆明栋承认了偷钱的事,走向她,站住,严肃地看着她。…“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时间后悔!时间过得多么快,在这样黑暗的生活里面,我底青舂就要消逝了,然后,一切都悄悄地过去,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理解你底心,你底头发变⽩,你底牙齿脫落,你孤独地,孤独地…人为什么要活着啊!既然是受苦,为什么要活着啊!”她坐起来,披上⾐服,从小窗户里凝望着月光下的平坦的田野。她心里觉得甜美。 “在月光下,一切都静悄悄…”她想。 老人咳嗽着,问她为什么不睡。 “ ![]() “积⽟,我真担心你…”“ ![]() “月亮天天有…” “ ![]() “说了不止一回了!”沉默了一下之后,老人忧郁地说“不是我硬要留你,现在这样的家,我看你也难受,出去倒好,只是你吃不来那种苦啊!”陆积⽟严肃地凝望着田野。 “开了年再说吧!…明栋半年不来信了,我心里头好焦!现在,家里这样穷,物价这样涨,怎样办是好?王定和蒋淑媛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你想想,我们几时才能回南京?我一生一世都恋着那一点点东西,如今全丢在⽇本人手里了!如今是,什么都不能自由,用一个钱都要看别人脸⾊,连吃一个 ![]() “ ![]() 青舂底感觉,那种动人的、忧伤的,随处都存在的恋情具有无数的样式,热情的火焰具有无数的样式,它渐渐地有了一个虽然模糊,然而固定的目标。在这里,在国中底广漠的地面上,灰暗,虚脫,无聊的生活唤起了反叛:现在的,青舂的热情是绝对的反叛。有些青年们,走上了浮华的,绝望的道路,主要的是因为在这条道路上是已经绝对地逃开了那种灰暗、虚脫、无聊。另一些青年们,比方陆积⽟,顽固地保留着旧有的道德观点,热情底突破不属于这个范围,或者是,没有碰触到这个可怕的边缘,他们底要求朴素而胡涂。他们具体地感觉到这种生活底灰暗,他们冲了出去——于是他们感受,比较,发现不到较好的生活,而到了他们成为这种灰暗的生活底心灵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承担新异的痛苦了,就忍受,平静了下来。比较他们底⽗⺟来,他们又走了一步,在这里有悲凉的诗歌;看到另一些人们底绝望和毁灭,他们恐惧地站住了。旧的,现成的,比新的,未可知的,容易得多,青舂底热情和怀疑底扰 ![]() 陆积⽟继续和几个同学通讯,每次都要她们替她找一个工作。她说她什么事都愿意做,即使当女仆也可以,只是不愿蹲在家里。十一月下旬,一个朋友介绍她到重庆底一个机关底会计科里去当录事——她马上就答应了。到了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了。 沈丽英凄凉地,慡快地答应了,因为女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因为家境太恶劣。沈丽英替她筹措了路费;临行的时候,陆牧生和她长谈,告诉她说,人世是险恶的,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信任别人,在任何时候都要见风转舵。 妈妈告诉她说,一个女人底生活,是艰难的。沈丽英哭了,她说,二十几年来的苦重的负荷,她现在能够略微放心地卸下了。显然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不幸。她底这种 ![]() 陆积⽟现在是完全的感 ![]() ![]() ![]() ![]() 她吻小孩,使她狂笑。沈丽英站在门边。感伤地笑着看着她。 “喊姐姐!喊姐姐,姐姐要走了!”沈丽英向女孩说。“她不走!”女孩嘹亮地说。 女孩转动眼球。首先瞟⺟亲,然后向上看,最后瞟姐姐。她慢慢地瞟着,并撅嘴 ![]() 陆积⽟说,她要去看一看蒋秀芳。陆积⽟在走出门的时候便有了庄严的、冷淡的表情:奇异的 ![]() ![]() ![]() ![]() “经理说的,要裁掉!”女工说,走下山坡。 陆积⽟迅速地——她底脚步沉重——走进宿舍,推房开门。她看见蒋秀芳坐在 ![]() ![]() 陆积⽟不看他,开始和蒋秀芳谈话,但仍然感觉到他底明亮的,特殊的眼光。 “我要走了!”陆积⽟说,想到蒋秀芳底生活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她突然回头,认出来那个男子是蒋纯祖。“啊!”她说“好意外!我不知道是你!” “恐怕不认识了吧!”蒋纯祖说,显然有快乐的、顽⽪的心情。他是来问姐姐借钱的,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他就奋兴地跑到厂区里面来。人们很容易明⽩,蒋纯祖,是怀着怎样的思想走进厂区——工厂底待遇和设备是非常的刻薄,他,蒋纯祖,比这还要刻薄。他一点都不想去理解王定和底艰难。“你说你要走了,到哪里去?”他问。 “重庆。” 他变得严肃。他沉默着,以透明的眼光凝视着陆积⽟底憔悴的嘴 ![]()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到我们那里玩去呢?”陆积⽟说,有些不自然。然后她坐了下来,不再说话:她本来预备和蒋秀芳长谈的。 蒋秀芳看着她,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然后她好久地摸抚被角,企图把它抚平。显然她觉得困窘,并觉得她对别人有错。 “我看见你们对面的房子烧掉了,怎样烧掉的?”蒋纯祖问,带着一种矜持。 “上个月烧掉的。”蒋秀芳平静地说。 蒋纯祖想了一下:思索她底平静。 “你们这个房子这样嘲 ![]() “苏州人顶没得出息!”蒋秀芳说,脸红,显然有了奋兴。“⽇本人一来,就…就归顺了!连店铺子都改成⽇本名字了!换钱的店,叫,叫两替屋!” “两替屋?”蒋纯祖说,发笑。 “是的。”蒋秀芳说,拘谨地沉默了。“我们多么希望逃出来啊!沦陷区的人,真才希望府政打过去哩!”她说。“那么,现在你觉得怎样?现在怎样?”蒋纯祖迫切地问,笑着。 蒋秀芳没有回答,显然没有听懂。 “你现在每天一班吗?你上不上机子?” “我不上机子。” “一个月多少钱?” “够用。”她脸红了。“我也不想用钱。”她温顺地加上说。她重新有拘束。她们沉默很久。 “我真想不到你会跑出来!…但是很好,我觉得很好!”蒋纯祖说了掠头发,显然因这个妹妹底倔強和柔顺而有大的 ![]() “什么书?” 蒋秀芳直率地翻开被盖,拖出一本书来,那是巴金底小说《家》。 “啊!”蒋纯祖说,含着一种嘲弄笑着看着陆积⽟。但立刻变得严肃了。 “好,我等下再来。我出去看看。”他说,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他想起来,七年以前,或许更远些,他在蒋淑媛底葡萄架下吻过这个陆积⽟,向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蒋纯祖走出以后,她们沉默了一下。但一开始说话,便生动起来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陆积⽟问。 “刚来。我莫名其妙,他变了啊,是吗?”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甘心在乡下教小学,弄得那样穷!”陆积⽟说,沉默,眼里有温柔的,明亮的光辉。她无声地笑了一笑,显然她想起了往昔,美丽的、诗意的往昔:所有的事情混淆在一起。 “你记得苏州底那个亭子吗?”她问。 “你是不是说,他和明栋打架,爹爹打他们?”蒋秀芳快乐地问,脸发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记得我多么小啊!我记得淑华娘娘说:你们看呀,积⽟有窗台那么⾼了!…窗台那么⾼,那一点小,多好玩!”她笑着指窗台——现在是这个窗台;“我一直记得我有窗台那么⾼!”她笑出声音来。她底温柔的、青舂的⾝体只有窗台那么⾼,她觉得是愚蠢,可笑,然而幸福的。这一定表现了这个,因为蒋秀芳笑着向她底⾝体看了很久。 “我那时候比你矮。”蒋秀芳柔顺地说。 “你记得不记得他们用 ![]() 她们重新沉默了。各人回忆着往昔,那不再是共同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住的,就是池子前面的那棵桂花树?”蒋秀芳小声问,严肃地看着她。 陆积⽟严肃地点头。 “我来向你辞行。”陆积⽟小声说,异样地笑了笑。“我明天就到重庆去,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她们底会计科去,她底叔叔在那里当主任。”她迅速地说。“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吃饭!” “晚上我有班怎么办?——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蒋秀芳问。蒋秀芳觉得陆积⽟并不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因此有些失望。她底失望使陆积⽟感到愉快,显然陆积⽟愿望着这样的效果。年轻的女子们随时有这种深刻的矜持,因为她们觉得生活是难受的,因为她们,为了将来的矜藉,惧怕现在的热情。她们希望怀念,希望纯洁的,悲伤的矜藉,惧怕现在的浓烈的热情和伴随着这些热情的难受的扰 ![]() 所以陆积⽟离别得非常冷淡;没有人知道她底 ![]() 蒋纯祖没有再到妹妹处来,他只匆促地到陆牧生家去了一趟。沈丽英留他住夜一,他不肯答应。他说,他在晚上以前要赶过江去,因为有一个朋友在等他。走出门,穿过田野的时候,他遇到了赶回家来的陆积⽟。道路很狭窄,⾚裸的,积⽔的田野上吹着冷风。陆积⽟远远就看见了他,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得这样单薄。蒋纯祖注视着她,眼里有沉思的表情。在相隔只有一两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缘故,他们都突然地涩羞,慌张了起来。他们似乎都明⽩对方的情绪,他们都脸红。蒋纯祖不自然地笑着向陆积⽟点头,陆积⽟站下来给他让路。他们找不出一句话来说。陆积⽟严肃地看着他。 蒋纯祖走了过去,不安地回过头来。陆积⽟仍然在看着他。 “我走了!”他说,奋兴地笑了笑。 “不玩一会么?” “不。我要过江去,一个朋友在等我。”蒋纯祖特别诚恳地说,表示他对她决不说谎。他迅速地走过吹着冷风的田野。“我们这样地会见,又这样地离别——在小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的!”蒋纯祖想。 第二天黎明,蒋秀芳来敲陆积⽟家底大门。夜里落了雨,门前的桑树和槐树上挂着⽔珠;天气仍然灰暗,并且凉气 ![]() 沈丽英在生炉子。陆积⽟从房里走了出来,脸⾊异常的苍⽩,显然夜里没有睡好。离别的时候,大家送到门口;大家要送到江边,陆积⽟拒绝了。陆积⽟痛苦着,但显得异常冷淡。她和蒋秀芳在路上不说话,但到了江边的时候,陆积⽟显出了 ![]() 这是被急促的情况引起的:轮船上面已经吹了哨子。挑行李的工人跑起来,陆积⽟惊慌地跟着跑起来。蒋秀芳追到囤船上,陆积⽟迅速地塞了一件东西到她手上,跳到船上去。 轮船移开了。陆积⽟站在舱口,眼里有泪⽔,注视着蒋秀芳。她举起手来;蒋秀芳看见她底憔悴的嘴 ![]() 蒋秀芳注视着轮船远去。囤船在波涛上摇 ![]() 在这张照片上,陆积⽟笑着,但脸⾊很憔悴;微张的嘴 ![]() 蒋秀芳走出囤船,读着信。 “我不知道人生,我现在一点都不记挂家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我想到很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去,因为一切都是丑恶的,但是我有点怕。你能够逃那么远的路出来做工,难道我不能么?我们女子不能爱什么人,我现在不再做梦。我的梦早就破灭了,我担心有那一天…总之,我们将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底心已经冷了!希望你来信给我,常常去看看我祖⺟…积⽟在深夜里的灯下写。” “又,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面,想起来真是伤心!”蒋秀芳站下来,回头看江面。蒋秀芳流泪。 “还不是和你一样,我底心早就冷了!”她说。她听到波涛底拍击声和江上的风声,她心里觉得荒凉:她觉得,失去了朋友,她在人间已完全孤独了。 wWW.mAnB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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