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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夫妇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709 时间:2017/11/11 字数:82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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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亲中,三翠的名字是与贤惠美德放在一块的。人人这样不吝惜赞美她,因为她能做事,治家,同时不缺少一个逗人心宽的圆脸。 小的,⽩皙的,有着年青的绯⾊的三翠的脸,成为周遭同处的人 ![]() ![]() ![]() 她的房后是牛栏,小牛吃 ![]() ![]() ⽩天,她做些什么事?凡是一个媳妇应做的事她全做了。 间或有时也挨点骂,伤心了,就躲到灶房或者溪边去哭一会儿。稍过一阵又仍然快乐的做事了。她的生活是许多童养媳的生活,凡是从乡下生长的,从內地来的,都可以想象得到。 就是她那天真,那勤快,也是容易想象得到的事。稍不同的是许多童养媳成天在打骂折辱中过⽇子,她却是间或被做家长的教训罢了。为什么这样幸福?因为上面只有一个爹爹。至于那个睡在牛栏上的人呢,那是“平衔”的人,还不如城市中知道男子权利的人,所以她笑的时候比其余的童养媳就多了。 ![]() ![]() 起了 ![]() ![]() ![]() ![]() ![]() 到了午时把饭预备好,男子回家了。到时不回,就得站到门外⾼坎上去,锐声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栏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着,象喊 ![]() ![]() ![]() ![]() 夜间,仍然打发人,打发狗,打发猫,…舂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务繁杂琐碎方面却完全一样。除了做饭,烧⽔,她还会绩⿇,纺棉纱,纳鞋, ![]() 她忙着做事,仍然也忙着同邻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浆洗⾐裳的,不拘什么事人要她帮忙时,她并不想到推辞。 见到这样子活泼,对三翠,许多人是这样说过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气。”听到了,想起好笑。什么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栏上打鼾的人,有福气,戴金穿绸,进城去坐轿子,坐在家中打点牌,看看戏,无事可作就吃⽔烟袋烤火,这是乡下人所说的福气了。要这些有什么好处?她想:这是你们的“你们”指的是那夸奖过了她的年长伯妈婶婶。她自己是年青人,年青人并不需要享福。 她的门前是一条溪。⽔落了,有蚌壳之类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宝贝玩。涨了⽔,则由坝上掷下大的⽔注,长到一尺的鱼有时也可以得到。这溪很长,一直上到五里以上十里以上的来源。她还有一件事同这溪有关系的,就是赶鸭子下⽔。 每早上,有时还不到烧⽔那时,她就放 ![]() ![]() ![]() ![]() ![]() ![]() 时间过去。 三翠十四岁了。 除了⾝个子长⾼,一切不变: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习惯,溪中的⽔。 ![]()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门,爹爹同苗哥在火堆边烤火取暖。在这房子里,可以看出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穷通。火的烟向上窜,仿佛挡了这烟的出路的,是无数带暗颜⾊的成块成方的腊⾁。⾁用绳穿孔悬挂在那上面钩上。还有 ![]()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边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愿意,就看⽇子。” 爹爹说着这样话时,三翠正走过房门外。她明⽩看⽇子的意义,如明⽩别的事一样,进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红薯,手就有点抖。她把红薯给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气。 “爹。有锅巴了。这次顶好。” 爹取了,应当给苗哥,她不给,把碗放到桌上走出去。慢慢的走。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同时想起是今早上听到有接亲的从屋前过去吹唢呐。 “丫头,来,我问你。” 听到爹喊,她回来了,站到火边烘手。 爹似乎想了一会,又不说话,就笑了。苗哥也笑。她又听着远处吹唢呐的声音了,且打铜锣,还放炮,炮仗声音虽听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还有花轿,有拿 ![]() 见到两个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烧火处去了,用铁夹搅灶肚內的火,心里有刚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这时他们必定还在说那种事情,商量⽇子,商量请客,商量…以后,爹爹来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邻院子王⼲爹家去借历书,她不做声,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书的秀才,先生娘是瘫子,终⽇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象桶,这先生娘就在桶中过⽇子,得先生服侍,倒养得肥胖异常。三翠来了,先到先生娘⾝边去。 “⼲妈,过午了?” “翠翠,谢你昨天的粑粑。” “还要不要?那边屋里多咧多,会放坏。” “你爹不出门?” “通通不出门。” “翠翠,你胖了,⾼了,象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别的事。 “年货全了没有?” “爹爹进城买全了。有大红曲鱼,⼲妈,可以到我那里过年去。” “这里也有大鱼,村里生学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来借历书。” “做什么?是不是烧年纸?” “我不知道。” “这几天接媳妇的真多。(这瘫婆子又想了一会。)翠丫头,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七月间満的。⼲妈为我做到生⽇,又忘了!” “进十五了,你象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话,三翠脸有点发烧。她不做声,因为谈到这些事上时照例小女子是无分的,就改口问:“⼲妈,历书在不在?” “你同⼲爹说去。” 她就到教书处厢下去,站到窗下,从窗子內望先生。 先生在教《诗经》说“关关睢鸠”解释那些书上的字义。 三翠不即进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鹊⾜迹。喜鹊还在树上未飞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象老人咳嗽。喜鹊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来。 先生过一会,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里面问“是谁呀?” “我。三翠。” “三,你来⼲吗?” “问⼲爹借历书看⽇子。” “看什么⽇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子。” 她有点发急了。“⼲爹,历书有不有?” “你拿去。” 她这才进来,进到书房,接历书。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圆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历书走出门,她轻轻的呸了一口。把历书得到,她仍然到瘫子处去。 “⼲妈,外面好雪!” “我从这里也看得到,早上开窗,全⽩哩。” “可不是。一个天下全⽩了。…” 远处又吹唢呐了。又是一个新娘子。她在这声音上出了神。唢呐的声音,瘫子也听到了,瘫子笑。 “⼲妈你笑什么?” “你真象大人了,你爹怎么不——” 她不听。借故事忙,忙到连这一句话也听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门就跌在雪里。瘫子听到滑倒的声音,在房里问:“翠翠,你跌了?忙什么?” 她站起掸⾝上的雪,不答应,走了。 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觉睡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 ![]() ![]() ![]() 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亲的名分。当⺟亲的事加在⾝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 但是,时代变了。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 ![]()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生学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 ![]() 三翠抱了孩子,从⼲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脫枝大刺桐树上的枝⼲。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満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妈⾝边。 “⼲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 ![]()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又可以接媳妇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不。喂过 ![]()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 ![]() “你哭什么?小⽑,再哭,猫儿来了。” 作⺟亲的抱了孩子,解⾐露出xx头来喂 ![]() ![]() ![]() ![]() “⼲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总爱咸。 他 ![]() “可惜他看不到⽑⽑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 ![]() ![]() “苗子也 ![]() “他只 ![]() “你们那 ![]() “我不卖它。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 “听说值好几十!” “哪里,那是说九子 ![]() “我听人说机关 ![]() ![]() 军队中有这东西。“ “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 “苗子月里都没有信!” “开差到××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 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 “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 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 ![]() “莫非吹了风,着凉了。” 听⼲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 ![]()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跤的事情了。那时⼲妈在房中问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 再过两年。 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爹死了,剩了瘫子⼲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妈⾝旁过⽇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 ![]() 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挡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 自从教书的⼲爹死了以后,瘫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没有所谓“不忍之心”始不能与这一家唯一的人远离,她也没有要人鼓励才仍然来同这老弱疲惫妇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在习惯下生存的人,在习惯下她已将一切人类美德与良心同化,只以为是这样才能生活了。她处处服从命运,凡是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应如何逃避。她知道她这种生活以外还有别种生活存在,但她却不知道人可以选择那机会不许可的事来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內,只有做梦一件事稍稍与往⽇不同了。往⽇年幼,好玩,羡慕放浪不拘束与自然戏弄的生活,所以不是梦捉鱼就是梦爬山。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与生活无关的梦,到近来已不做了。她近来梦到的总是落雪。雪中她年纪似乎很轻,听到人说及做妇人的什么时,就屡屡偷听一会。她又常常梦到教书先生,取皇历,讲“关关雎鸠”一章。她梦到牛栏上打鼾的那个人,还仍然是在牛栏上打鼾,大⺟牛在反刍的小小声音也仿佛时在耳边。还有,爹爹那和气的脸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当有时梦到这些事情,而醒来又正听到远处那老⽔车唱歌的声音时,她想起过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给她的是些什么不幸的戏弄,这人将成天哭去了。 做梦有什么用处?可以温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象他人一样,不但在过去甜藌的好生活上做过梦,在未来,也不觉得是野心扩大,把梦境在眼前展开了。她梦到儿子成人,接了媳妇。她梦到那从前在牛栏上觉睡的人穿了新⾐回家,做什长了。她还梦到家中仍然有一只⺟牛,一只小花⻩牛,是那在牛栏上觉睡的人在外钱赚买得的。 ⽇子是悠悠的过去,儿子长大了,居然能用鸟 ![]() ![]() 到了后来。一只牛,已从她两只勤快手上抓来了。一个儿媳已快进门了。她做梦,只梦到抱小孩子,这小孩子却不是睡在牛栏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周年的孙儿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轿过⾝时,她年纪是三十岁。 wWW.maNB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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