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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5 时间:2017/9/26 字数:246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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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家里来了不速之客。一位年轻的女 ![]() ![]() 2 七舅舅是我⺟亲的从堂兄弟。七舅舅的胞妹中有一位我唤做八娘,八娘的老伴我本应称为八姨⽗,因为觉得绕嘴,他姓曹,我便称他为曹叔。按说“七舅舅”这么三个音节的称谓也够绕嘴的,但不仅是我,我们家族中与我平辈的,也都不简化为“七舅”都一律叫他“七舅舅”就是我⽗⺟以及八娘曹叔他们,提起来也是说“你七舅舅”如何如何,而不说成“你七舅”如何。多一个音节少一个音节值得这么细 ![]() ![]() ![]() ![]() 3 50年代初,我已随⽗⺟定居京北。正上小学。一天放学回家,见家里来了两位生人。一位胖胖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朝我眯眯笑。我觉得他处处都是圆的。圆圆的脑袋(他不留长发,我每次见到他,他总像刚从理发馆里理完发出来,不是时下时兴的那种有棱角的“板寸”而是随头形而保持等长的短发),圆圆的光下巴;圆圆的肚⽪;圆圆的手;圆圆的鞋头。他的五官似乎都是圆形的。⺟亲一旁对我说:“快叫七舅舅!他跟你七舅⺟刚下火车哩。”我叫过七舅舅,便去亲热七舅⺟。七舅⺟的形象没有什么特⾊,但我记得⺟亲多次谈过,我落生时是七舅⺟接的生。七舅⺟是个助产护士。七舅舅是个牙医。 七舅舅和七舅⺟那一回是利用休假时间来京北游览。他们来自海上。⽗亲因为天天要去机关上班,不能陪他们,⺟亲虽是家庭妇女不用上班,但一来体力不支难以天天陪同,另外也须在家里安排饭菜,所以陪得也有限;我很想天天陪他们,但⽗⺟和七舅舅七舅⺟都要我好好上学、用功,所以也只能是在课堂上托腮与他们一起神游。 别看七舅舅那么富态,似乎行动不那么利索,他的游兴可真浓得出奇。天天早出晚归倒也罢了,他的一大特点,是要按照旅游地图和指南上所标示介绍的一一游遍。没几天以后我就发现七舅⺟宁愿留在家同⺟亲折⾖角、擀米粉、聊闲天,也不愿再随他出游了。七舅舅的旅游地图和指南不止一种,有解放后也有解放前的,至于当时新出版的,有多少种他就买多少种。一天吃早点时他问我⽗亲:“利玛窦墓怎么个去法哇?”我⽗亲称得上是个“京北通”了,在这个问题面前却也张口结⾆。但傍晚时七舅舅兴冲冲地回来了,満面红光地向大家宣布,他终于在⾩成门外的一个什么旮旯里找到了利玛窦墓。我⺟亲问他风景究竟如何?他说有一块碑,他见到了。 ⽗亲望望他,不问什么也不说什么。后来七舅舅和七舅⺟回海上了,我听⽗亲向⺟亲议论七舅舅说:“他那个人呀,连利玛窦墓那样的小风景也不放过,可他 ![]() 七舅舅来京时,的确几乎天天晚上吃完晚饭便赶往戏园子看戏。话剧对于他来说不算“戏”他只看古装戏曲。我⽗亲陪他看过梅兰芳的《霸王别姬》,我小哥陪他看过程派青⾐赵荣琛的《荒山泪》,我⺟亲和七舅⺟陪他看的场次就更多了,我总是闹着要跟七舅舅去看戏,多半是让⺟亲強行留下,让我在家温书,但总算也看了一些。七舅舅好看戏,但并不懂戏。京剧、昆曲、河北梆子、蹦蹦儿戏(就是评剧)、曲剧(当时刚刚形成)以及恰逢进京演出的汉剧、豫剧、赣剧、花鼓戏…他都一视同仁而并无偏爱。一流剧团大名角儿演的戏和末流剧团四流演员演的戏,他都一样地坐在位子上不知是同样地认作享受还是同样地当作消磨时间。记得有一回我同⺟亲陪他和七舅⺟看一出场面瘟得不行的梆子戏,一位嗓音沙哑的小生在纸片搭成的“望乡台”布景上唱个没完,我打完个瞌睡,一睁眼,那小生还在唱;再打完个瞌睡,再睁眼,还在唱!但我斜眼一看旁边的七舅舅,他坐姿不变,但双眼合拢,他不仅在打瞌睡,而且还在均匀地打鼾。显然他比我更难享受那小生的绵长咏唱,但散戏以后,登上三轮(那时七舅舅出游及上戏园子多半雇三轮),搂着我坐定,七舅舅却悠悠地自言自语一声道:“唱得好啊!”4 我和七舅舅 ![]() ![]() 七舅舅在海上治牙以外的时间,据说大多用在两件事上,一是吃馆子,一是进戏园子。他终于吃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但始终没有看戏看成一个行家。他吃东西绝不忌口,各种风味各种菜肴他都乐于品尝,并且还亲自在家里同七舅⺟一起自制⽔⾖豉和⾖豉,这是两种我们家乡的家常佐餐食品。制作过程中都要刻意让⻩⾖瓣长上霉菌,按说他们两位大夫应该最忌讳这种食品,但他们几乎是无一⽇不食这类东西,还有糟蛋、腌⾁、熏鱼等等。说来也怪,他们吃了一辈子时下保健书中谆谆告诫不宜食用的这类含有“致癌物质”的食物,却都没有患上癌症。 海上这地方说实在的除了吃馆子进戏园子以外,也就只能是逛商店,风景真是没什么风景,于是七舅舅七舅⺟逢到休假期间,照例是走出海上去逛风景,他早在60年代初就自费乘机飞游过海南岛,以那个时代的总体风气及他胖大的⾝体而言,真不可不称之为壮举。据说他每去过一处就在他保留的旅游地图及旅游指南书上在该处画上一个圆圈,颇有某类⾼级⼲部圈阅文件的架势——永远只是画圈,而并无一字一句的批语。 5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得到的信息都说明七舅舅是个绝对不问政治的人。过往京北的亲友们,特别是我这一辈的,常常传说一些关于七舅舅的笑话,比如他家中虽然既订有《解放⽇报》又订有《文汇报》还加上《新民晚报》,但这绝不是因为他对时事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趣兴(很长时期里这些报纸的时事报道是大同小异乃至于完全相同的,最关心时事的人也订一份⾜矣),而是因为这些报纸的广告栏中戏曲演出的广告常可互为补充,如有一两份报纸因故未登完全,则另一份报纸上必可钩沉,便于他遍看诸戏。海上最常演出的戏曲是越剧和沪剧,尽管七舅舅始终不会说江浙话并且不能完全听懂海上方言,但他面对越剧和沪剧的演出,仍能甘之如饴。 有一则轶闻大约过分夸张,属演义 ![]() ![]() 6 “文化大⾰命”的疾风暴雨来临时,我惊吓成了一只傻鸭。但到1966年秋后,因为出现了一个“反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阶段,我所在学校的 ![]() ![]() ![]() 到了海上,自然要去看望七舅舅和七舅⺟。按地址前往时,心中不噤惶然。我平时并不同他们通信,依京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准而言,七舅舅很可能被指认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而受到冲击,真不知我能否顺利地看到他。他和七舅⺟住在离市中心并不太远的近郊新居民区中。我竟很顺利地找到了他们的住处,并很顺利地见到了他们二位。 七舅舅和七舅⺟大约属于海上市民中最早住进单元楼房的幸运儿。他们的住房宽敞而整洁。七舅⺟见到我是“惊呼热中肠”七舅舅呢,却淡淡的,仿佛我们不是十多年未见,而是昨天才刚刚见过。我见他们的家具摆设十分质朴,问他们是不是因为“破四旧”时把那些碍眼的东西破掉了。正巧六娘的女儿瑶表妹住在他们那里,遂告诉我,他们这里原来也并无什么称得上“四旧”的东西。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渐渐知道多年来七舅舅七舅⺟就是那么过的。他们过得很舒服很实惠,应有的尽有,但避免一切多余的“符号”比如他们的 ![]() ![]() ![]() ![]() ![]() 瑶表妹见到我奋兴不已,不住地问京北方面的这个那个,打探小道消息,同时也不停地告诉我海上方面的这个那个,散布许多的传闻。七舅⺟偶尔揷进来问一句说两句,七舅舅却既不问也不说这类时事,只简单地问问我⽗⺟的⾝体,特别是牙齿的状况。 “文⾰”使得七舅舅无古装戏可看,并且也无法外出游山逛⽔,连上饭馆大吃大喝也受到抑制,但他依然有着他的乐趣——就是在家里自己烧菜自己吃。“文⾰”毕竟⾰不到餐桌上来,反正七舅舅有钱,只要一早挽着菜篮子上菜市上耐心地一转,他家餐桌上的 ![]() ![]() ![]() ![]() ![]() 七舅舅他们医院,自然也有如火如荼的运动,也确有人按运动的逻辑自然把他列⼊“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范畴之內,但他没有丝毫的民愤,因而引不出一张大字报来。当昂首的“造反派”把医院里的⾼薪大夫们集合到一起,并“勒令”他们每天一早必须到医院清扫厕所时,他们望到自动⼊列的七舅舅,却都噤不住一愣——原来七舅舅多少年来就是一个最爱主动帮助勤杂工打扫厕所的人,曾广泛地被视为有洁癖和怪癖的怪人——他不能容忍医院任何一处的厕所——包括那些他自己并不会去使用的厕所——有一点脏 ![]() ![]() ![]() 瑶表妹总结 ![]() ![]() 7 但七舅舅终于还是受到了专门对他而来的冲击,那是在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我在京北接到了瑶表妹的信,她在信里简单地说:“原来七舅舅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他1927年在江西脫 ![]() ![]() ![]() ![]() 8 家里来的那位不速之客——来自故乡的女郞,坐在我面前,自称她是县委下面一个专设的县志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她具体负责县志中 ![]() 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女郞:我们给您寄出过好几次征集资料的信,都收到了吧? 我:收到了。大概有三次吧。 女郞:对,两年里一共三次了。您怎么不回我们一封信呢? 我:当然,这不礼貌。可我也实在提供不了你们需要的资料。据你们来信说,我七舅舅竟是1923年⼊ ![]() ![]() ![]() 女郞:你⺟亲,你⽗亲,会知道他许多情况,难道你从来没听他们说起过? 我:“文⾰”当中,1969年,七舅舅被当作“叛徒”揪出来的消息传到我们耳中以后,我才听⽗⺟,主要是我⽗亲,讲到七舅舅的一些往事…可是,那恐怕并不具有什么史料价值,因为你该知道,我⽗亲从来没跟七舅舅共过事,他讲的那些七舅舅的事,只有小部分是从旁观察得来的印象,而大部分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辗转相传的东西,恐怕变形得厉害,难以当作历史的… 女郞:你⽗亲知道你七舅舅曾是县里第一届 ![]() 我:我想他并不知道,他从没提到过这一点。1923年的时候我⽗亲已经到北方求学,并不在故乡了。 女郞:可是你七舅舅1924年也到京北来了,追随你爷爷。并且在1925年同你爷爷一起去了广州,投⼊了大⾰命… 我:这我当然听⽗亲讲到过。但是你也该知道,大⾰命失败后没几年,我爷爷就去世了,我在那以后十多年才出生, ![]() 女郞:当然。可惜你⽗亲和⺟亲也都过世了。我们修这段县志动手太晚了!不过你要是能提供一点从你⽗⺟那儿听来的资料,对我们多少总有点用处。 我:这…9 我很不愿意对那故乡来的女郞讲述从我⽗亲那里听来的一切。 我很早就发现⽗亲不喜 ![]() ![]() ![]() ![]() 10 一切还得从我爷爷讲起。我爷爷一度是故乡最有名气的人物。他到省城参加清末最后一届科举试考,考中举人。这样他就来到了京北,以图进一步的功名。当时西方已敲开国中这座大巨庙堂的殿门,连朝廷也认可派举子出洋深造是一种有益于加固国中殿堂的措施。于是将两条路摆在众举子面前供他们抉择:一条是像老规矩那样在京等待委派官职,另一条则是出洋留学。我爷爷选了后一条路。他去了⽇本,就读于东京早稻田大学,学的是人类学。结果他同许多留洋举子一样,不但没有通过留洋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反倒滋生了烈猛的掀翻古老殿堂的 ![]() 朴园时期,我爷爷享受着一种特殊的尊敬,那就是来自遥远故乡的进京士人的崇拜与投靠。据说那一两年里,几乎每个来自故乡的读书人都不仅一定要来拜望我爷爷,争取当面聆听他的教诲,而且常常就留宿在我爷爷家中,那大宅院中的一些偏房几乎成了同乡会馆式的免费宿舍。开饭时就更热闹,不仅留宿的人都坐下来⽩吃,更有并不住在朴园而特意从老远的地方跑来赶饭的。所以据说爷爷家那时候雇佣的厨子就有四个之多。⽩米捞饭和⽩面馒头每顿都是用大笸箩往饭堂里送,菜肴和热汤一般情况下并不特别⾼级,但分量颇大,大盘大碗地往桌上端,还总有泡菜和霉⾖腐佐餐。据说每顿开饭时人们并不固定座位,随便 ![]() 七舅舅原只不过是众多跑到朴园来赶饭的故乡青年之一。他究竟是来朴园时已经加⼊国中共产 ![]() ![]() ![]() ![]() 那是个大⾰命的时代。1925年年初,我爷爷决定抛弃朴园,把 ![]() ![]() ![]() ![]() ![]() 但不管怎么说,爷爷同七舅舅一起去广州了。京北的一大家子人,并不能及时得到爷爷从广州汇来的钱,后来更⼲脆一个子儿也收不到,恐怕是爷爷 ![]() ![]() 七舅舅呢?他是快快活活地⾰命去了!一⾝轻松地弄嘲去了!据⽗亲告诉我,七舅舅年轻的时候不但不是个猥琐的胖子,竟是个⾝材颇显修长的健壮男子。他蓄着一头浓密的长发,并且蓄着一腮一下巴的胡须。⽗亲曾挤在人群中听过七舅舅演讲。据他形容,这位与他同年龄的布尔什维克显示出惊人的成 ![]() ![]() ![]() 北伐军节节向北推进。据说我爷爷和七舅舅都担任随军的军医。爷爷在⽇本早稻田大学主修人类学时便上过医学课,后来又专门去修过外科,七舅舅从十几岁起就跟着一位教会医院的洋医师学牙科,因而他们担任随军医师自然相宜。据说终⽇处于 ![]() ![]() 我爷爷和七舅舅随着胜利的北伐军进⼊了武汉城。那时候我还远未出生。后来我从教科书上和老师讲述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国共裂分“四·一二”大杀屠,⽩⾊恐怖。我爷爷同一位“马⽇事变”后从湖南逃出来的女⾚卫队长(几乎比他小30岁),一起前往海上同居并开辟新的局面,七舅舅则辗转到达江西南昌。后来就有历史上著名的南昌起义,并使我们在以后的每一年8月1⽇永志不忘这一壮举。那是国中⾰命史上的一个转折点,也是七舅舅生命历程上的一个转折点。 传说起义前数小时,召集了国中共产 ![]() ![]() ![]() ![]() 11 我⽗亲对七舅舅的鄙夷,不仅有一般政治道德标准的依据,更多的,是他以自⾝及另外一些亲朋的遭遇与之作平行对比,而切肤般地感受到一种不平。 ⽗亲向我披露七舅舅的这段政治隐私,已是在“文⾰”的后期。当时⽗亲已从一所军事院校被強行“复员”回到遥远而偏僻的故乡。其实⽗亲早在幼年时期就随我爷爷 ![]() ![]() ![]() ![]() ![]() ![]() ![]() ![]() ![]() ![]() ![]() ![]() ![]() 不知道当国中 民人解放军开进海上时七舅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当他的历史污点曝光后,而社会又处于稳定而开放的状态时,他们医院中的一些人,乃至我们家族中的一些晚辈,都曾发过这样的议论:倘若那一天七舅舅不是从会场上退出而是依然保持一种昂奋的状态,那么也许率领解放军进城的将领中就有一位是他。但七舅舅似乎从未流露出过他对这一大巨历史进程的心情。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埋头为患者精心治牙。 又据说海上解放不久,一位很著名的共产 ![]() ![]() ![]() ![]() ![]() ![]() ![]() ![]() 12 故乡来的女郞问我有没有保存着七舅舅当年的照片,我说哪里会有。其实我是有的。从故去的⽗亲⺟亲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包经过“文⾰”洗礼而依然幸存下来的旧照片,其中就有一张是七舅舅的。背面写着年月⽇,摄于北伐途中,是寄给我⽗亲“留念”的,⽗亲在“文⾰”中毁掉了那么多旧照片包括大量他本人穿西服和⺟亲穿旗袍的,而偏留下了七舅舅的这张照片,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难以揣摩。也许是因为即便“红卫兵”查抄出了这张照片,也无法“上纲”吧!因为“红卫兵”们都看过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会唱“工农兵,团结起来向前进”的歌子,会懂得北伐战争的⾰命 ![]() ![]() ![]() 我不愿把这张照片提供给故乡的县志办公室,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要对七舅舅这样的人物如此尊重,其实就一生的总体价值而言,我觉得我⽗亲就远比七舅舅更值得故乡看重,然而我⽗亲毫无希望进⼊县志,顶多是在关于我爷爷的小传中提到一句,他的子女中有一个是我⽗亲,更多的可能是连一句都没有,或者未定稿中有,到定稿时肯定要删去——仅凭一条精练的原则。 我把这想法同那来自故乡的女郞说了,她颇不以为然。我们有这样的对话—— 我:你们搜集一个逃兵的照片⼲什么呢? 女郞:我们是搜集县第一任国中共产 ![]() 我:他那第一任支部记书的意义就那么重大吗? 女郞:对一个县的 ![]() 我:尊重历史? 女郞:对。尊重历史。历史首先是事实。我搞这个具体工作,第一环,也是关键的一环,就是把当年的事实加以搜集、还原。不管你七舅舅后来怎么样,当年他是县里第一个国中共产 ![]() ![]() ![]() ![]() ![]() 我:我七舅舅成为这个第一,我想有着这许多的偶然 ![]() 女郞:陈独秀成为国中共产 ![]() ![]() ![]() 我:啊! 13 我感到惊讶。故乡竟有这样的新女 ![]() 她跟我讲历史,告诉我历史有着怎样的几个层面,其实不用她宣谕,我也是一个富于历史感的人。我以为历史不仅包含着流动冲突 ![]() ![]() ![]() 尽管那时的京北城远不能和如今的京北城相比,但毕竟有京北饭店,有王府井大街,有三开门的长型共公汽车,有冰 ![]() ![]() 然而我很快也就改变了想法,我注意到那简易公路一旁每隔百米左右便有一座新砌出的小碑座,尽管用砖材不多而以土坯堆砌为主,但碑顶上还是做成宮殿式华盖,中心刷上⽩粉,而以红颜料书写着“最⾼指示”这就提醒着我历史的脚步并没有绕过这穷乡僻壤。这毕竟是1923年便有了第一个 ![]() 几乎经历了整天的颠簸,终于开到县城了。我很惊讶于县城几条用青灰和炉渣铺成的马路,为何呈现出明显的球面形,中间比两边竟⾼出一尺左右,后来我⽗亲告诉我,他们是仿效城里的柏油路来铺敷的,但考虑到晾晒稻⾕及雨后怈洪的需要,所以修成了这样的拱形。在故乡⽗⺟的居处我遇到了许多的亲戚,有在县府政工作多年仍未到过省城的小⼲部;有在县中学教了多年初中物理课但仍然没有使用过电灯的老教师;也有算是当地打扮最时髦的青年问我从京北的五层楼房上朝下看腿会不会发软?…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爱自己的故乡,毕竟这里的穷山恶⽔养育出了我们家族——⽗系的和⺟系的。出现了我爷爷、我⽗亲、我七舅舅等许许多多走出那狭小的天地的各式人物,他们的个人命运,或強烈或微弱,或一度或长期地与民族的现代当代历史进程相 ![]() 前两年我回过一次故乡,严格地说是路过故乡,我是随一个参观团去往一处著名的摩崖石刻。旅游车在故乡停下来,用两小时给大家吃饭。我很惊讶,公路依然大部分还是沙石铺的简易公路,但那一座座的“最⾼指示”碑已无影无踪,真不懂为什么连一座也不加保留,就如同现在许多家庭中居然找不到一册“最⾼指示”的语录一样,那时候每个家庭起码有四五本以上的“红宝书”何以事过境迁,便一概不留?敢问故乡修 ![]() 然而必须对故乡刮目相看。拱形马路已铲平重修;五层楼房已不稀罕, ![]() ![]() 当旅游车开出县城后,我隔窗眺望丘陵田原,尽管仍有⽔牛耕地的画面,但竹丛中毕竟增添了青瓦⽩墙的新式农居,而且屋顶上还⾼耸着叉子形的天线。我相信,尽管有的汹涌而来的东西会一旦消去,但已经有了楼房的地方不可能再退回无楼状态;已经有了电视的地方不可能再退回到无电视的境界;已经吃过冰 ![]() 14 仔细地想一想故乡,有助于理解我那七舅舅。起码可以理解一半。 面对着本世纪初的民族现实,振兴图強是许多读书人的共同愿望,这愿望凝聚为⾰命,⾰命的洪流席卷了大半的读书人,尤其是热⾎青年。 然而七舅舅何以在那个历史 ![]() ![]() ![]() 15 跟瑶表妹争辩于我很不利。因为毕竟她在七舅舅⾝边生活过多年,并给七舅舅送了终。更何况瑶表妹还掌握着七舅舅的一桩隐私,听她讲来真令人遐思绵绵。 据瑶表妹说,那是七舅舅逝世前两年的一个舂⽇。她的单位组织了一次旅游活动,在运河边一个江南⽔乡风味盎然的镇子上,瑶表妹竟突然尿急,而所在的运河边并无共公厕所,不得已,她便向一位正坐在河边风雨廊下自家门前守摊子(卖一点香烟糖果之类的小食品)的娘娘求情,那娘娘并不见怪,便把她引进了自家房內,一直引进最里面一间,那是间睡房,有老式的悬帐睡 ![]() ![]() 原来,那睡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张12英寸的旧照片,镶嵌在一个木质的镜框里,那照片上坐着三位成年人,站着一位幼童。当中的成年人年纪颇大,一边是位妇女,对比之下相当年轻,那幼童就站立在那妇女膝前。另一边呢,则是一位男士——尽管相片上的男士也很年轻,并绝非胖人,但瑶表妹本能地认出来——那是七舅舅!绝对是! 瑶表妹出神地望着那张照片,不噤脫口发问:“相片上是谁?” 那位娘娘回答她:“当中是我公公,早去世啦,我也没见过。这边是我婆婆,前几年也过世了。这个小人么,是我男人。他现在好老了,在镇子上五金公司做事。” “那,这边这位是啥人呢?”瑶表妹只好指着主人没有介绍的一位,盯着她问。 “那是我们一位亲戚,我男人跟我都随小辈们叫他七舅舅…” 大概那位娘娘从瑶表妹的神情里看出了问题,便不打算再招待她,而提醒她说:“大妹妹不是说你们就要集合回海上么?大妹妹不要误了车子好哩…” 瑶表妹心里 ![]() 那位娘娘的眉眼全变了,据瑶表妹形容,仿佛一盆脏⽔倒进了莲花池,她満脸乌黑地对瑶表妹说:“完了事了,请你去吧!” 瑶表妹恍恍惚惚地出了那户人家,恍恍惚惚地至集合地点,恍恍惚惚上了带空调设备的机飞舱式旅游车,单位的人都以为她病了,有人递药给她,有人递⽔壶给她,她糊里糊涂地呑了、喝了,闭上眼,放倒座椅半躺着,心里头仿佛有许多部电影片子映在同一个屏幕上,直到车子进⼊海上市区,车窗外显示出万家灯火,她才痛切地感到悔恨——竟没有记下那户人家的门牌号码,更没有能知道姓甚名谁! 然而当瑶表妹把这梦一般的遭遇告诉我时——其时七舅舅已然去世——我不用她帮着分析,便立即悟出,那照片中的老一点的男士,便是我的爷爷,而那年轻许多的妇女,便是与爷爷相爱并同居的湖南农运中的女⾚卫队长。传说曾是位左右手都能开 ![]() ![]() 我当然要追着问瑶表妹:她回到海上以后,可曾向七舅舅打听过:他承不承认跟这样一个人家来往过?他们都是谁?而最关键的是,他这些年来直到最近是否仍同这家人保持着联系? 瑶表妹说,她曾寻找一个七舅⺟和保姆都外出,而七舅舅精神尚好的机会,把她在那运河边小镇子里的遭遇,细细地讲给了七舅舅,她自然重点描绘了那张旧照片,并且重复了那位摆小摊娘娘的话:“我男人跟我都随小辈们叫他七舅舅…”讲完,她坦率地问:“那个七舅舅就是你吧?你该把这家人的事告诉我们才对!” 据瑶表妹形容,七舅舅很平静地听她讲述一切,面对她提出的问题,也很平静,然而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瑶表妹盯住七舅舅的眼睛仔细观察。七舅舅坐在藤椅里,肥胖的双手指头 ![]() 瑶表妹因此一度确把这事看淡。天下凑巧的事本来不少,所以她那时并不曾把这事告诉给我。 后来七舅舅⾝体一天不如一天,外出游逛的时候便渐次减少,但他只要是精神稍好便一定要外出活动,晚上仍然常进戏园,吃东西依然讲究口味,不是进饭馆便是在家里大盘大碗地饕餮一番。七舅舅是好热闹的,举凡外出游览、上饭馆、上戏园,总希望有人陪同,在家里更是希望顿顿饭有客人来吃,偶尔一个人外出,多半是因为亲朋徒弟中实在找不出有空闲的人相伴。但就在瑶表妹向他询问有关那张旧照片的事以后不久,有一天七舅舅一早就显示出要外出活动,当时七舅⺟恰好回娘家去了,瑶表妹便对七舅舅说要上哪儿去,告诉她好了,她到单位后可以打电话给他一个也已退休的徒弟,让那徒弟去找他,以便与他做伴,并陪他吃饭和送他回家——这也是以往常有的做法,比如说七舅舅先一人去老城隍庙湖心亭吃茶,亲朋中哪一位过些时候到茶亭中去找他,汇合后再一起消磨。七舅舅说不用瑶表妹打电话,各人都忙,都不必陪他,他一个人随便走走。瑶表妹也就算了。但当天傍晚——瑶表妹在轮船码头附近换乘共公汽车时,却发现有一个胖胖的老头仿佛刚从到埠轮船上下来,在雇三轮车,从那侧影上看,很像是七舅舅;当她搭上共公汽车后,在前后左右乘客的拥挤中,她猛地想到:七舅舅莫不是去了那个镇子?乘小轮船当天来回是完全来得及的!瑶表妹到家时,七舅舅已然安坐在家中藤椅上,打着瞌睡——他在等待家人归家汇齐吃饭时常是这么一种状态。保姆开饭了,当七舅舅与瑶表妹以及保姆一同坐下来吃饭时,瑶表妹便问七舅舅:“今天玩得开心吗?去哪儿了?”七舅舅平静地夹菜,保姆汪妈代答道:“能有多开心?还不是老地方。”瑶表妹⼲脆 ![]() 七舅舅在那以后没多久就发病了。冠心病又引发了肺气肿,很快转⼊危急阶段。七舅⺟、瑶表妹、汪妈及其他一些亲戚及七舅舅的徒弟轮流值班,在医院特护室陪住照顾。有一天瑶表妹去接班,在医院走廊上同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擦肩而过,瑶表妹走出几十米后,猛然觉得那擦肩而过的一对中有张面孔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对了!就是那运河边小镇上摆摊卖小食品的妇人!就是那开始好心地借她马桶用后来却脸⾊乌青地把她赶走的妇人!就是同她男人也把七舅舅叫作七舅舅的人!悟出这一点以后,瑶表妹赶紧扭⾝回去寻找,一直追到候诊大厅和挂号处,却再认不出那张面孔…瑶表妹到了住院部七舅舅的特护病房,正在那里值班的是他的一位徒弟,也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瑶表妹便问他下午都有谁来看望过七舅舅,他说来过的人很多,有市卫生局的导领,有曾受惠于七舅舅的患者,也有他认不清的我们家族的亲友…瑶表妹便把那对夫妇的面貌⾝段形容给他,他却说不清是来过还是没来过——瑶表妹不便再问下去,因为七舅舅似乎又从昏睡中醒了过来,费力地 ![]() 七舅舅终于寿终正寝。追悼会开得很隆重。悼词全是赞美的话,但没有提到他早年的⾰命历史,讲他生平只就他何时学医、何时从医、何时成为名医一路讲下来,颂扬的全是他的医术医德。难道他果真是及时退出了不适宜的人生角⾊而终于选定了最称职的角⾊?幕落时他安详地躺在那里,听取他想听的评价。 我在京北,自然没有参与七舅舅的丧事。不过当瑶表妹把那一切转述给我时,我却颇为不平,我想到了我⽗亲的去世。我⽗亲去世在1978年,当时队部已给他彻底平反,并承认对他的所谓“复员”处理荒唐失当,⽗亲原来任教的那所队部军事学院“文⾰”被砸烂,1978年时正积极准备恢复,⽗亲等待着学院把他和⺟亲接回去继续任教,但⽗亲却突然在那年的一个夏⽇中午脑溢⾎,几个小时后仙逝而去。据⺟亲事后告诉我们子女,直接的发病原因是⽗亲为准备重执教鞭,从县立中学教师那里借来了一套供教师进修用的英语教材,那教材是省城一所大学编印的,⽗亲借看是为了了解一下那几年里英语教学的一般情况,谁知他一翻阅,大惊失⾊,不仅编写的角度他认为岂有此理,不按英语本⾝规律,而是按马列主义⽑泽东思想的各个组成部分排列课序,而且语法上的错误比比皆是,加以校对极不认真,而“勘误表”中又再出现错误,他气得一拍桌子:“简直误人弟子!”就在这一拍之间,便发作了脑溢⾎! 我⽗亲逝世在离他所属的那所恢复中的军事院校和我们子女都很遥远的地方,我们赶回去时他已火化。队部来了两个人,因陋就简地在⽗⺟所住的那个院子里开了个追悼会,尽管队部带来的悼词也都是些赞扬的话,但原则而空洞,究竟我⽗亲的一生是扮演着一个什么角⾊?很不明确;并且他也未能像七舅舅那样,以瞑目的遗体聆听着悼词中的字句。 16 我后来给那个小镇的户籍部门及五金公司写过信寻找那与我⽗亲同⽗异⺟的叔叔,都给了我回信,说 ![]() ![]() ![]() ![]() 近来我对寻找这位叔叔的兴致也淡下去了。因为我悟到即便真有那么一位叔叔,当县里有关部门或五金公司有关人员拿着我的信找到他面前时,他明知我们有那么一层⾎缘关系,也会冷淡地否认,因为,他一定从他⽗亲——即我爷爷,还有他⺟亲,以及他也叫作“七舅舅”的那位亲友那里,继承到一种心理,那是一种隐姓埋名的心理,一种退出政治的心理,一种减少复杂的社会联系的心理,一种避免內心 ![]() 当然,我爷爷、爷爷那位未与之正式履行结婚手续的爱人,其具体的心理状况及形成那么一种状况的契机与我七舅舅并不相同。似乎不好一概而论。 从前面的叙述可以看出,我爷爷有同乡间口碑相符的一面,在所谓“朴园时代”他享有“小孟尝”的美称;到广州投⼊大⾰命,他在中山大学任教授,周围也总是簇集着若⼲相得的生学,并且他与廖仲恺、何香凝、胡汉民、鲁迅、郭沫若、⻩琪翔、孙炳文等历史上留下重大痕迹的人物都有过从。然而,他的人生观里一开始就有着某种排拒公开登上社会政治舞台尤其是浮上表层涌向漩涡中心的固执想法,他总是既积极投⼊演出,又自觉地与舞台央中保持距离。因此,他就总带有着某种神秘⾊彩。据我⽗亲告诉我, ![]() ![]() ![]() ![]() ![]() ![]() ![]() ![]() ![]() ![]() ![]() ![]() 我爷爷的那位湖南籍爱人,那位能左右开弓的“双 ![]() 七舅舅大约是在离开南昌后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在海上又与我爷爷及其年轻的爱人重逢,想来他一定向他们坦⽩了他在那个夜晚的人生抉择,他们对他的这一行径是怎样的一种评价?显然他们不曾把他视为难以宽恕的叛徒或逃兵,所以有后来瑶表妹见到的那样一幅留影。 我那至今未曾谋面的叔叔,生长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可想而知,他并不望渴与我们这样一些潜在的亲属取得联系。但令人悬想不已的是:倘若七舅舅生前,多年里都同他们一家保持着联系,当七舅舅同我爷爷的那最后一位爱人相会时,他们难道丝毫也不忆旧吗?他们心底那熊熊燃烧过的烈焰,难道再没有一星可以复燃的回光?或许,仅仅在他们两人之间,可以进行一种隐秘的对现实政治关注的 ![]() 这都成了永远的秘密。 17 我问来自故乡的女郞,找没找过我七舅⺟,她说:“找过。在她那儿简直没有一点收获。” 这很自然。七舅⺟是七舅舅脫 ![]() ![]() ![]() ![]() 亲族之间,其实早有“七舅⺟守活寡”的窃窃私议。我很早便问过⺟亲:“七舅舅七舅⺟他们怎么不要孩子呢?”⺟亲自然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搪塞过去了,然而待七舅舅的历史问题大⽩于天下之后,我既已成年,便也悟出了个中究竟。七舅舅自那一晚的“全面退出”像一只劈劈啪啪尽情燃尽的火把,不剩一点的火星。他是不仅退出了政治,退出了涉及面广阔的社会生活,而且在拼命收敛的同时,也一并退出了某些迸发型的理生机能,比如说大声喊叫、大声哭泣、仰脖大笑、快速迈步、手舞⾜蹈、滔滔议论、用力握手、出声叹息、闻讯⾊变、自昑自唱…所以不难判断,他肯定 ![]() ![]() 幸而七舅舅在游山逛⽔、看戏、饕餮方面维系住了自我同外界的联系,并且不求甚解、不择精耝,因而苟活到比古稀人年还⾼的寿数。 来自故乡的女郞对我说:“也找过你表妹,因为她长期跟他七舅舅七舅⺟住在一起,可是我们谈了不⾜十分钟——不是她懒得接待我,是我不想听她讲那些琐琐碎碎的事…你知道,只有当一个人成了伟人、名人的时候,人们才会想知道他的私生活,他的各个方面,包括他结过几次婚,有没有子女,一直到他爱吃什么东西穿什么⾐服常进行哪一种乐娱和体育活动…可你七舅舅,说实在的,不过是我们小小县城 ![]() 18 送走了故乡来的女郞,我便想取出七舅舅的那张照片来看一看。自从搬家到如今这栋楼里以后,我还没有翻检过⽗⺟一辈留下的旧物。 很奇怪,我把⽗⺟遗留下的东西从箱子里取出来,翻检一通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七舅舅那张北伐时期的留影。我又把自己所有的照相簿及搁放未⼊册相片的纸匣子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想搬家时我是不会丢失这张照片的。我究竟把它放在了哪儿?夹在了书架上哪本书里?塞在了哪个柜橱的哪只菗屉里?为找那张照片我把屋子又弄得 ![]() 我这才意识到,七舅舅于我原来并不重要… wWw.mAnBU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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